從巴格豪特到巴塞爾

　　墨文 金

　　Mervyn King)

　　我們不能期望在一夜之間將金融體系改造得更好，我們需要更激進的改革，這種改革

　　使我們在長期內具有一個更有活力的金融體系，也許需要許多年才能實現這一目標。

　　沃爾特·巴格豪特(Walter Bagehot)是當代經濟和金融領域的一位杰出思想家和作家。在其代表作《倫巴德街》一書中，巴格豪特批判性地分析了英格蘭銀行所承擔的中央銀行職能，同時提出了中央銀行作為最后貸款人應當如何應對金融危機。當前的金融危機遠比巴格豪特當時觀察到的危機嚴重得多。我們能從近期和當前危機中得出什么教訓？這些教訓是否可以更新巴格豪特關于金融和中央銀行業(yè)務的觀點？

　　顯然，本次金融危機中最重要的教訓是一個充滿活力和健康的銀行體系非常重要。受本次金融危機影響最嚴重的國家都出現了20世紀30年代以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本次危機的核心是銀行體系資產負債表的擴張和隨后的收縮。我們必須找到如何使銀行體系更加安全的方法。

　　巴格豪特非常清楚，市場經濟不可能避免銀行危機。“銀行”和“危機”是一對伴侶。不幸的是，這種危機的發(fā)生越來越頻繁，而且規(guī)模越來越大。原因何在？

　　銀行業(yè)務的擴張

　　在過去50年里，英國銀行業(yè)資產負債的擴張非常迅速，目前已經是年度GDP的5倍。美國銀行業(yè)的規(guī)模占GDP的比重從巴格豪特時期約20%發(fā)展到今天的約100%。而且直到最近，這些數據都低估了銀行資產負債表的實際規(guī)模，因為銀行可以將一些風險資產放到表外機構(如特殊目的機構)當中去。

　　令人驚訝的是，這種非?？焖俚臄U張同時伴隨著日益突出的集中化趨勢。英國最大10家銀行的資產約占GDP的450%，其中蘇格蘭皇家銀行、巴克萊和匯豐銀行每家銀行的資產都超過英國的年度GDP。美國最大10家銀行的資產占GDP的60%，是50年前10家最大銀行的6倍。美洲銀行目前的資產占美國銀行業(yè)的比重相當于1960年最大10家銀行的比重。

　　在銀行資產負債快速擴張的同時，與資產負債表相關的風險也快速增長。在巴格豪特時代，銀行的杠桿率(總資產比資本金)大約是6：1。此后資本比率一直在下降，而杠桿率卻一直在上升。在本次危機之前，工業(yè)化國家銀行業(yè)的杠桿率達到了令人吃驚的水平。美國、英國和歐洲大陸的國家的杠桿率都接近50倍或更高，部分原因是由于交易賬戶的擴張。

　　銀行更多地利用短期和大額融資方式。在過去30年里，英國銀行業(yè)的大額融資平均期限縮短了2/3，美國縮短了3/4，而同時對大額融資的依賴卻增加了。因此，在其長期資產與短期負債之間，銀行面臨更大程度的期限錯配問題。

　　另外，銀行資產負債表的規(guī)模不再受到實體經濟中企業(yè)和個人貸款需求的限制?！敖鹑诠こ獭笔广y行可以無限制地創(chuàng)造更多資產。在導致本次危機的過程中，銀行的做法還得到了許多所謂影子銀行體系(如對沖基金和其他機構)的配合。在美國，影子銀行體系的業(yè)務總量甚至超過了傳統(tǒng)的銀行業(yè)。

　　這種做法導致了兩個后果。第一，金融體系變得高度相互關聯。這意味著與以前相比，通過監(jiān)管單個機構的機制來維持金融體系整體的穩(wěn)定性很難有效。期限錯配會通過交易渠道不斷發(fā)展。第二，雖然從整個金融體系來看，這些頭寸中的大部分可以被對沖，但資產負債表總額卻不受實體經濟規(guī)模的限制，因此銀行可以高速擴張其資產負債表。當2007年危機爆發(fā)時，對損失最終會由誰承擔的不確定性導致了對銀行信心的喪失。

　　銀行的規(guī)模、集中度和風險都以非常快的速度增加。對巴格豪特來說，這是不可想象的。更高的股票報告收益率是成功的一種表面現象。這種更高的收益率是必需的，而且是銀行融資模式變化(杠桿率提高和短期融資更多)的結果。這種更高的收益率并不代表資產總體收益率的顯著改善。不僅銀行自身報告的利潤夸大了金融業(yè)對經濟的貢獻度，而且國民核算賬戶也是如此。

　　在美國，金融業(yè)總的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從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2%3%上升到2008年的8%，主要是由于金融機構總營業(yè)收入的增加。在過去10年里，英國金融業(yè)收入總量占GDP的比重大約翻了一倍，達到了10%左右。但這夸大了金融服務業(yè)的貢獻度。

　　解釋有關銀行的理論

　　銀行為什么風險如此大？首先是銀行使用大量短期負債。如果開始擔心銀行的話，則短期債務持有人可以隨時提取資金。股票持有人和長期債務持有人不能輕易撤出資金。

　　Douglas Diamond 和Philip Dybvig在大約30年前就指出，即使銀行持有的資產沒有風險，這一特點也會造成脆弱的體制。原因就是將長期資產變現的成本和銀行根據客戶先后順序的原則滿足提款需求。盡管如此，這種期限轉換是有好處的—可以集中資金并將其中的很大部分用于長期非流動性的投資，同時持有較少資金來滿足單個客戶的流動性需求。根據Diamond 和Dybvig的觀點，我們需要有存款保險和巴格豪特提出中央銀行作為最后貸款人的重要機制。如果問題只是由于資產流動性差引起了脆弱性，則中央銀行可以很容易地采取行動解決問題。通過承諾隨時準備提供臨時性流動性支持，中央銀行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除造成期限錯配問題發(fā)生的可能性?？梢郧‘數刂v，這就是巴格豪特《論巴德街》一書的重點，當時銀行體系的結構意味著資產流動性差是一個重要問題。而當時中央銀行并沒有認識到其自身作用的重要性。巴格豪特的全部目的是說服英格蘭銀行履行這一職責。但是，過去50年銀行體系的變化意味著當前的問題涉及面更廣。在2007年9月，所有人都認為，危機是一個流動性問題，因此預期中央銀行可以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法。但事情發(fā)展很快就表明，這是一場有關償付能力的危機。

　　Diamond 和Dybvig的分析有意忽略了如下事實：在現實中，銀行資產是有風險的。而且不僅銀行的資產是有風險的，而且銀行是高杠桿率的機構。這使銀行面臨非常高的風險—債務/資本金比例非常高，資產價值的小幅度變化就足以消耗銀行的資本和使其處于資不抵債的狀態(tài)。這意味著在現實中很難區(qū)別資產流動性差與有償付能力—這種差異從時間上講可能只有幾天。如果一場危機實際上是資不抵債的問題，是由于過高杠桿率和過度承擔風險引起的，則中央銀行提供流動性的方法就不能解決問題。中央銀行只能向有償付能力的機構提供流動性保證，或作為一種更根本性解決方案的過渡方法。

　　正是這種結構，即用短期存款對長期高風險資產進行融資，使銀行的風險非常高。但許多人認為將資金交給銀行是無風險的。這就等同于相信煉金術—無風險的存款永遠不能得到長期高風險投資的支持。如果這種機制要能夠運轉，則金融煉金術需要納稅人的隱性擔保。

　　當金融體系的所有功能都高度相關時，發(fā)生任何問題都可能導致經濟運行的災難，因為金融服務對經濟發(fā)展是至關重要的—支付體系和向企業(yè)及個人提供短期資金等。如果這些服務受到極大威脅，政府決不會視而不見。在現實中，提供這些金融服務的機構是非常重要和不能倒閉的。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因此，高風險的銀行機構享受到公共部門的隱性支持。反過來，公共部門的支持使銀行有動機承擔更多風險，因為它們知道如果一切順利，它們會獲得收益；如果出現問題，公共部門會買單。更大風險催生更大機構，由此又會有更大動機去承擔風險。

　　《巴塞爾Ⅲ》為何不是全部答案

　　作為一個新標準，《巴塞爾Ⅲ》受到歡迎，并被一些人視為解決預防金融危機監(jiān)管失效問題的鑰匙。但是《巴塞爾Ⅲ》本身不可能防止另一場危機。

　　第一，即使是新資本水平也不足以防止另一場金融危機。參考近期金融危中發(fā)生的損失來計算資本標準這種方法沒有充分考慮大規(guī)模政府干預和隱性擔保給銀行帶來的好處。從本質上講，新協(xié)議沒有認識到，當情緒發(fā)生變化時，只有非常高的資本水平才能使銀行以正常利差來進行業(yè)務融資，正如我們目前所看到的。當投資者改變對不可知未來的看法時，由于對償付能力的擔心，所以過去曾被視為資本充足的銀行會被視為資本不足。這種情況在20072008年就發(fā)生過。正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指出的，在本次危機中資本比率的差異沒有能夠預測出哪家機構是脆弱的。只有非常高的資本水平—被銀行業(yè)視為遠遠超出需要的水平—才能防止危機。

　　第二，《巴塞爾協(xié)議》使用“風險加權”資產的方法來計算所需的資本。這些風險權重的計算是根據過去的經驗。但是，為了吸納潛在損失所需資本的環(huán)境恰恰說明早期有關不同資產的風險及其相關性是完全錯誤的。人們完全可以說，金融危機爆發(fā)時，巴塞爾的風險權重顯著低估了潛在風險。這不是因為投資者、銀行和監(jiān)管當局沒有能力。這是因為通常無法用固定的概率水平來評估相關風險?？赡軙l(fā)生我們無法預見的事件，更不用說為其設定權重了。如果只有銀行在經營，則也許我們可能計算恰當的風險權重。不幸的是，現實世界非常復雜。因此，監(jiān)管框架需要包含可以充分反映風險權重變化的因素。這就是英格蘭銀行贊成將一種簡單杠桿率作為資本規(guī)定重要支柱的原因。

　　第三，《巴塞爾協(xié)議》框架仍然主要關注銀行資產負債表的資產方?！栋腿麪枹颉窙]有考慮資產負債表的流動性和負債結構，所以在英國于2007年采納《巴塞爾Ⅱ》時，在所有大銀行當中，資本比率最高的是北巖銀行，這很難令人相信。在宣布準備將多余資本返還給股東的幾天后，北巖銀行就出現了資金短缺?！栋腿麪枹蟆钒南嚓P內容是否可以恰當應對因流動性資產水平低造成的風險和高風險負債結構，現在還不清楚。

　　我們不能期望在一夜之間將金融體系改造得更好。我們需要更激進的改革，這種改革使我們在長期內具有一個更有活力的金融體系，也許需要許多年才能實現這一目標。

　　解決大型機構的難題

　　對大型機構出現問題，現有處置方法可能適用，也可能不適用。一些國家已經開始在《巴塞爾協(xié)議》的基礎上對大型銀行的額外資本規(guī)定。本月早些時候，瑞士政府宣布對兩家目前具有系統(tǒng)重要性的銀行—瑞士聯合銀行(UBS)和瑞士信貸銀行(Credit Suisse)實行這類規(guī)定。今后，這兩家銀行將持有包括權益資本和可以吸納損失的或有資本在內的額外資本，這將使兩家銀行的權益和類似權益資本總量達到19%，而巴塞爾的標準是7%。

　　但對多數其他國家，識別“大而不倒”的金融機構是一項困難的工作。這項工作本身會因為明確機構而增加財務成本。如果國際監(jiān)管機構不能達成一項更高資本標準的協(xié)議，則提高大型機構的損失吸納能力可能就是次優(yōu)結果。

　　解決“大而不倒”問題最終需要使所有金融機構的倒閉不會造成對經濟平穩(wěn)發(fā)展的威脅。因此，很自然的是，完善處置方法應當是總體戰(zhàn)略的一部分。許多國家已經采取了重大步驟。但是，在沒有大額存款保險的情況下，對大型機構的成功處置需要依賴于短期融資，使更多債權人能夠及時撤離。這會增加而不是減少金融機構的脆弱性。因此需要對金融機構的負債期限結構進行限制。處置方法應當與更多依賴或有資本等工具相聯系。在處置全球性銀行的過程中會面臨巨大挑戰(zhàn)，這些銀行涉及不同司法管轄區(qū)的國家。增加針對大型機構的處置方法是必要的，但這還不是保持銀行體系穩(wěn)定的充分條件。

　　更激進的改革

　　所有這些潛在改革都是朝正確方向邁進。這些都有助于將期限錯配的成本更多地由獲得收益的人承擔。但是，稅收、《巴塞爾資本標準》、對系統(tǒng)重要性金融機構的特殊安排以及強化處置方法等都有缺陷，也不可能完全解決問題。還有其他可以使用的更根本和更有效確定成本與收益的方法嗎？

　　一個簡單方法是實行非常高的資本標準。一個相關建議是確保在銀行負債中有足夠數量的或有資本。更多可以吸納損失的資本，無論是實際還是或有資本，能夠大幅度降低金融機構之外利益相關者的成本。但除非全部使用有確定來源的資金，否則資本標準永遠無法保證成本不會傳遞到其他人。這導致一些人提出實行“有限目的銀行業(yè)務”。這會確保銀行的每一個投資池都有相對應的資金，沒有期限錯配問題。

　　另一項改革是實行某種形式的功能分離。沃爾克規(guī)則就是一個例子。另一個更重要的例子可能是將支付體系與高風險的貸款業(yè)務分開。

　　從本質上講，這些建議都指出，如果從事高風險業(yè)務，則允許這種“賭博”出現在同一張資產負債表中是非常危險的。用高風險資產來支持無風險存款是一種神話。如果有必要真正保證存款安全，則唯一方法是分離存款與高風險資產。

　　這些更根本性改革建議的優(yōu)點是不需要計算稅收和資本標準。如果能夠成功實行，當然是有效的措施。但一個重要挑戰(zhàn)是確保期限轉移問題不會轉移到不受監(jiān)管的領域，并造成其他隱性公共資金支持的問題。這一點很難做到，因為這是金融服務業(yè)的本質。最終我們需要一種體系，其中風險業(yè)務的資金供給者，無論是通過銀行或其他機構，必須認識到它們不會受到納稅人救助的保護。債權人需要知道，在發(fā)生倒閉時他們將承擔損失。

　　我們不能依靠無限擴大監(jiān)管范圍的方式來防止期限錯配問題的轉移。監(jiān)管者永遠都無法跟上金融創(chuàng)新的步伐和規(guī)模。我們也不想限制創(chuàng)新。但投資者應當用自己的錢來發(fā)展業(yè)務和進行創(chuàng)新，而不是由向經濟提供重要服務的金融機構來承擔。我們不可能像對銀行一樣對整個金融體系進行監(jiān)管。

　　銀行應當更多地通過權益資本而不是短期債務來融資?？傊y行需要更多的資本和更少的短期債務。風險投資不能用其他方式來融資。我們不能容忍這樣一種體系：銀行的高管們在其自己的賬戶中進行交易和承擔風險，同時對這種交易進行融資的人受到隱性納稅人的擔保。

　　結論

　　對“大而不倒”的銀行本質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期限轉換可以帶來經濟利益，但也會造成經濟成本。問題是成本并不是由享受好處的機構來承擔。過度期限轉換和風險承擔造成的破壞性外部性結果必須要由內部人承擔。

　　市場經濟被證明是一個社會提高其生活水平的最有效方法。但自工業(yè)革命以來，我們一直沒有解決如何確保一個更穩(wěn)定銀行體系的問題。我們知道永遠都存在對市場預期、情緒和金融資產估值的大幅度和不可預測的變化。這是一種我們必須學會適應的現象。但是，預期的變化可能造成銀行體系的災難，因為銀行體系非常依賴于將短期債務轉換成長期風險資產。變革不可避免。問題是我們是否能在下一代人受到未來一場更大危機之前找到一種更好的方法。本次危機已經給下一代留下了一份債務遺產。我們不能再給他們留下一份脆弱的銀行體系遺產。

　　我解釋了一項銀行體系成功改革的原則。這將需要許多年，也許是數十年的努力。但正如巴格豪特在《倫巴特街》一書結束時所說的：“如果我現在必須說問題是復雜的，解決方案是多變和困難的，結果對我們來說是難以估計的，那我寫本書就毫無意義了”。

　　(本文由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部康以同摘譯自墨文·金2010年10月25日在紐約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