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汝京敗走中芯國際

2009-12-15 18:34:42      張友紅

  張汝京起身,右臂一揮,忽然抬高聲調:“去做新能源!”笑容凝固在臉上?;蛟S,多年前,他也以同樣的姿勢和聲調,說“去大陸!做半導體!”

  中國周刊記者 張友紅 上海報道

  2009年11月10日。

  這一天,對張汝京而言,是無法抹去的記憶——他宣布辭去中芯國際總裁和CEO職位。

  前一天,他還在給部下開例會部署工作,一切按部就班,沒有任何異樣。

  一個月前,他在分析師電話會議上估計,由于折舊費減少以及訂單增加,2010年公司有望實現(xiàn)全年盈利,徹底扭轉中芯國際十個季度連續(xù)虧損的局面。

  今年上半年,他還為爭取到了32納米的技術許可而激動,這意味著中芯國際掌握了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

  再之前的2007年,中芯國際闖入全球半導體代工行業(yè)的前列,實現(xiàn)15.5億美元銷售收入,張汝京本人被媒體追捧為“大陸半導體教父”。

  9年前,張汝京帶領四五百人的技術團隊,轟轟烈烈,誓言要把大陸的半導體產(chǎn)業(yè)“搞上去!推上去!做起來!”

  或許,不能簡單用“失敗者”來定義如今的張汝京。他在半導體行業(yè)的興起和沉寂,伴隨的是一個產(chǎn)業(yè)蹣跚的步伐。

  讓張汝京頗為尷尬的是,就在他離職的次日,中芯國際在納斯達克大漲63%。

  11月23日,在張汝京辭職的第13天,他同意接受《中國周刊》記者的采訪。此時的張汝京,一身休閑裝,輕松自如。

  八年沒有回過臺灣

  “我是中國人,也是臺灣同胞,兩者是不沖突的?!睆埲昃┱f起來就感到惱火,“為什么不讓我回臺灣呢?”

  他已經(jīng)8年沒有回過臺灣。

  這個問題,從2000年,張汝京帶領自己的半導體團隊來到大陸時就一直糾纏著他。

  當時,臺灣當局奉行李登輝的“戒急用忍”政策,在關鍵核心技術方面,對大陸實行封閉政策。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張汝京帶著四五百人的半導體技術人才,浩浩蕩蕩地來到大陸發(fā)展,被認為是“挖人才,進大陸,不利于保護臺灣核心產(chǎn)業(yè)競爭力”的行為。

  于是,臺灣有關部門對張汝京提出指控,張汝京被認為是“戒急用忍的違反者”。

  其實,在張汝京之前,臺灣的半導體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開始伸向大陸。2000年,臺灣宏仁集團董事長王文洋與大陸合作,在上海浦東張江科學園投資16億美元興建8寸晶片廠,并于11月動工,開創(chuàng)了臺灣半導體產(chǎn)業(yè)投資大陸的先河。而張汝京本人在來大陸投資設廠之前,也曾帶了二十幾個人的隊伍來大陸幫助正在投資半導體的臺灣人陳正宇。正是在陳正宇等人的鼓勵下,張汝京才決心來大陸創(chuàng)業(yè)。那段時間,“臺灣政界紛紛擔心臺灣半導體人才嚴重流失,會導致經(jīng)濟萎縮。”

  或許,張汝京的動作實在太大了。從島內帶來如此龐大的半導體人才投身中芯國際,在一定程度上,等于把臺灣第一大半導體晶圓代工廠臺積電的生產(chǎn)線搬到了大陸。

  于是,臺灣當局決定拿張汝京開刀。

  2004年7月,臺灣當局決定對張汝京在上海設廠處以500萬臺幣的罰款,判處2年監(jiān)禁。雖然張汝京按照要求提供了資料,以證明其來內地創(chuàng)建中芯國際并沒有違禁,但未被采納。

  2005年4月初,臺灣當局再次指控張汝京違規(guī)到北京和天津建廠投資,判罰1500萬元新臺幣,并要求張汝京在6個月內從中芯國際撤資,否則將連續(xù)罰款至撤資為止。

  這一次,張汝京沒有再屈從,他選擇了申請放棄臺灣戶籍。最后,臺灣當局無法證明張汝京是中芯國際的主要投資人。2007年3月,已經(jīng)成為美國公民身份的張汝京終于贏得官司,資產(chǎn)被解凍。

  至此,張汝京已經(jīng)8年沒有回臺灣了,“我當然難受了。從小生長的環(huán)境就是臺灣,對臺灣很有感情,不可能一刀兩斷。”

  1949年,張汝京跟隨父母從大陸去了臺灣。他的父親張錫綸,畢業(yè)于河南焦作工學院,到臺灣后是一家冶金工廠廠長,母親是教師,教了一輩子的書。張汝京說,自己是聽著母親的故事長大的。印象最深的是《史記》,“忠孝節(jié)義的觀念隱藏在腦海中?!?/p>

  “母親是極端愛國的老太太,對大陸的感情很深?!睆埲昃┱f,“母親今年99歲,快要歸天了,希望落葉歸根,寧愿和我的父親分葬,也不要葬在美國,一定要回中國大陸?!?/p>

  張汝京將自己視為第二代臺灣人。他很認真地看過講述臺灣眷村故事的電視劇——《光陰的故事》,認為劇中的臺灣二代要比他們這代人小十幾歲,比較愛玩,很早交男女朋友。而他們這代臺灣人,“非常努力,吃苦耐勞,愛國心很強,大學以前不交男女朋友,書讀得很好。”

  當記者提到話劇版的眷村即將來大陸上演時,張汝京停下來,聽得很專注。然后思索片刻,對助手說:“回去找找《最后的外省人》那篇文章,那個文章就很代表我的心態(tài)?!?/p>

  “什么心態(tài)?”

  “小的時候,只想著唯一的出路是把書讀好,將來有更好的發(fā)展,回大陸?!?/p>

  張汝京感概,“不知道怎么回去,但是要回去?!?/p>

  閑下來時,張汝京專門找臺灣的朋友打電話,說閩南語?;蛘?,和自己的助手練習閩南話。張汝京笑出聲來,指著身邊的助手:“她總是笑話我閩南話說得不標準。我得經(jīng)常練習?!?/p>

  如今,張汝京在臺灣沒有任何財產(chǎn)?!艾F(xiàn)在臺灣狀告我的三個官司還沒有完全了結,我回不了臺灣?!边@給張汝京增添了很多煩惱。

  幾年來,在應付臺灣當局的纏訴中,許多島內媒體報道說,他一分錢也不愿意交給政府。張汝京說,他只是想說明自己來大陸沒錯,但這些話被臺灣媒體轉載后,張汝京接二連三地收到島內朋友傳來的話:“你這個態(tài)度,怎么回臺灣?”

  后來,張汝京講得少了。坐在記者對面,張汝京兩眼專注,仿佛又在自言自語:“我來大陸沒錯,有錯么?沒錯!”

  大陸創(chuàng)業(yè)困局

  2000年1月,張汝京在臺灣的世大積電被臺積電以50億美元收購,張汝京開始重新尋找陣地。

  按照張汝京的說法,跟隨他來大陸做半導體的人有三種原因:

  一是以往的同事合作愉快,變成好朋友,一個來,就跟著來了;二是大家看好了大陸市場,將來要有更好的發(fā)展就是在大陸,而且,在大陸做半導體,迅速培養(yǎng)一批年輕人,很有成就感。三是使命感。2000年的時候,大陸的半導體比臺灣整整落后了五代,他們想把大陸的半導體產(chǎn)業(yè)發(fā)展起來。

  相比之下,張汝京覺得,自己的使命感更強烈:“我的師長、朋友和我的母親都支持我來大陸?!?/p>

  沒想到,張汝京在大陸的半導體產(chǎn)業(yè)一經(jīng)上馬,各種難題接踵而至。

  首先是技術壁壘。由于美國對中國的技術限制,核心技術大都控制在他們手中,中國大陸的半導體企業(yè),要做一個產(chǎn)品,往往面臨著復雜漫長的技術許可程序?!霸谂_灣不存在這個問題,技術拿來用就好了?!?/p>

  張汝京舉例,在半導體公司,生產(chǎn)存儲器幾乎是不賺錢的,所以歐洲對此技術并不限制。但是因為主流邏輯產(chǎn)品技術受限,中芯國際只能決定先生產(chǎn)存儲器。通過存儲器技術,逐漸自主開發(fā)主流邏輯技術。

  “這個過程很艱難!”張汝京強調說。

  當臺灣等地的半導體企業(yè)可以順利地生產(chǎn)主流邏輯產(chǎn)品、大把賺錢的時候,中芯國際卻受累于技術限制,只能做著“不一定賺錢的買賣”。

  張汝京掰指算著:“2007年12月16日,美國政府同意IBM把45納米技術轉給我們,我記得清清楚楚?!币粋€周后,中芯國際宣布,不再生產(chǎn)存儲器。

  “存儲器早在2007年就應該停止了。存儲器不賺錢,我們?yōu)槭裁匆??不做就沒有技術。但是,這樣做的結果也造成了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p>

  其次,張汝京和董事會不斷出現(xiàn)“先賺錢,還是先擴張”的矛盾。

  張汝京曾經(jīng)在美國德州儀器做過20年,獲得了“蓋廠高手”的稱呼,主張“規(guī)模效益”。他認為,半導體生產(chǎn)講究規(guī)模效應,五條生產(chǎn)線和三條生產(chǎn)線就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上海、北京、天津、成都、深圳。中芯國際的生產(chǎn)工廠在短短的幾年間完成了規(guī)?;季帧Ec此同時,2003年張汝京提出建設12寸標準的生產(chǎn)線。決議一經(jīng)提出就遭到海外投資人的強烈反對。張汝京坦言,董事會上“討論得非常激烈”。

  在半導體企業(yè),技術上分為8寸和12寸兩種生產(chǎn)線。包括臺積電在內的半導體企業(yè)都是先大力發(fā)展8寸生產(chǎn)線,在8寸生產(chǎn)線賺夠了錢,折舊結束或大大降低時才開始12寸生產(chǎn)線的建設。因為興建芯片代工廠耗資巨大,如果沒有足夠的客戶以及良好的管理,一旦啟動,將導致巨額虧損。

  所有人都知道,“以新生產(chǎn)的8寸來養(yǎng)12寸的,世界上還沒有這樣的先例?!睆埲昃┱f。

  但是,張汝京不遵守這個“約定俗成”,他堅持認為,大陸的半導體產(chǎn)業(yè)發(fā)展慢,現(xiàn)在臺灣等地已經(jīng)在利用12寸生產(chǎn)線盈利,而大陸的8寸生產(chǎn)線才剛剛起步,如果不能趕上去就沒有出路。

  第三大難題就是和臺積電的官司,使中芯國際“筋疲力盡”、“元氣大傷”。

  現(xiàn)在再回頭去看這些難題,張汝京一字一頓地重復:“我們面臨的困難是前所未有的,前所未有!過去的八年哪一天沒有難題?困難可以好好寫本書了?!?/p>

  張汝京的困難,似乎并沒有被董事會海外投資者重視。由于規(guī)模擴張消耗資本,同時2007年整個半導體市場出現(xiàn)萎縮,中芯國際出現(xiàn)10個季度連續(xù)虧損的慘狀。除了上海以及天津工廠盈利外,中芯國際其他幾個地方工廠的發(fā)展都不盡如人意,股票價格比2004年3月上市時跌下85%。

  11月23日,在中芯花園門口,一位2001年加入中芯國際的臺籍員工向《中國周刊》記者表達了對股價一跌再跌的不滿。據(jù)這位員工講,當初吸引他來中芯國際的一大原因是,張汝京答應給他們一定股份,但是現(xiàn)在股份并不值錢。

  壯志未酬

  輿論開始尖銳地指向張汝京,各種猜想毫無遮攔地沖向這位大陸半導體事業(yè)的先行者。

  “張汝京因和董事會不和,早有辭職打算”;“臺積電和中芯國際和解,張汝京被驅逐出局”;“盲目擴張,導致中芯國際慘敗”……各種猜想還在繼續(xù)。

  前幾天,一個從臺灣來的朋友就對張汝京說,“你知道《自由時報》怎么寫你嗎?說你的離職是臺積電和中芯國際和解的條件?!?/p>

  對此,張汝京表現(xiàn)得很不在意:“我當然知道,《自由時報》是民進黨的報紙,肯定會這樣寫我的。他們希望我離開?!?/p>

  他甚至自己猜想,哪些媒體會對自己很“兇惡”。

  “臺灣的民進黨幸災樂禍,他們肯定會寫道:張汝京到大陸建廠,八九年一事無成,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讓對大陸抱著夢想的人,醒醒吧。他們會這樣說的?!?/p>

  張汝京突然語速加快:“我不離開!我不離開!我就在這邊!離開就是上了他們的當!”

  張汝京的規(guī)模擴張和技術唯先,正是符合他作為技術出身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思維習慣。在總結創(chuàng)辦中芯國際這幾年經(jīng)驗教訓時,張汝京曾談到“學會官員的思維方式”,謹防過于關注技術和運營本身,忽視行政部門的支持作用比如法務部門,要加強對知識產(chǎn)權的保護意識。

  除了半導體,張汝京還對新能源“有想法”。

  張汝京擁有兩個碩士學位,一個博士學位。除了工程科學碩士學位和電子工程博士學位之外,1978年,張汝京半工半讀,拿下了核子工程系能源工程專業(yè)的碩士學位。并在1979年至1983年的四年時間里,在德州儀器負責新能源技術的研發(fā)工作,這是一項用半導體材料開發(fā)新能源的項目。

  臨別,張汝京起身,右臂一揮,忽然抬高聲調:“去做新能源!”笑容凝固在臉上。

  當初踏上大陸做半導體產(chǎn)業(yè)時,張汝京也是同樣的氣勢,同樣的夢想,“去大陸!做半導體!”他遙想的是在不久的將來,在內地建立一個全球領先的半導體王國。

  只是,當年雄心勃勃的張汝京可能不會想到,這一程并不都是鮮花和掌聲,留給他的,仍是未酬的滿腔壯志。

  未酬之志

  中國周刊記者 張友紅 上海報道

  《中國周刊》:當年到大陸創(chuàng)業(yè),對中芯國際有怎樣的愿景?

  張汝京:我們有個目標,做到技術夠先進,人才最齊全,規(guī)模夠強大,服務最完整?,F(xiàn)在,我們基本都達成了。技術上,40納米的產(chǎn)品我們很快就生產(chǎn),現(xiàn)在32是最先進的技術,今年一月份我們也拿到了技術輸出許可;規(guī)模上,現(xiàn)在做到了中國大陸最大,全世界第四,也可以了;人才上,中國大陸的半導體行業(yè),很多人才都是中芯國際培養(yǎng)出來的。我們訓練了很多的人才,而且一直從事這個行業(yè)。也有的出去創(chuàng)業(yè),在中下游生產(chǎn)半導體原材料,有的變成了客戶;服務上,從設計、光照、芯片研發(fā)和制造、芯片等級的測試、包裝測試,我們能從頭到尾做完。

  《中國周刊》:為什么要從中芯國際辭職?

  張汝京:(中芯國際)階段性的任務達成了。大陸任何一個產(chǎn)業(yè)起來,都會遭受海外打擊。六七年的官司現(xiàn)在和解了,徹底結束了,這個時候我離開是最好的,就是這個策略。董事會意見不同,最后大家同意,我就離開吧。對公司好,我自己很坦然。

  《中國周刊》:直到現(xiàn)在,依舊有人在猜想:“張汝京的離職是雙方和解的籌碼?!?/p>

  張汝京:一切都是為了中芯國際,中芯國際的元氣不能再傷了。

  《中國周刊》:如何定位你和張忠謀先生的關系?

  張汝京:他是值得尊敬的師長?,F(xiàn)在兩家官司結束了,和解了,不是很好么?化干戈為玉帛。

  《中國周刊》:大陸半導體產(chǎn)業(yè)發(fā)展面臨哪些困難?

  張汝京:困難多了,光是技術輸出許可就很難。我們從事世大的時候,非常容易賺錢,技術隨便就能進來。生產(chǎn)0.18芯片時候,技術接著轉給我們,沒有什么困難;還有,臺灣的限制、封鎖、迫害;另外,我們基本上沒有政府財力直接支持。臺積電、聯(lián)電或多或少都有當?shù)卣闹С帧V行緡H有嗎?而且,這里面的問題不是中國政府不愿意做,是西方國家看到政府資金在里面,對我們限制更大,不是我們不愿意要,是不能要,不敢要。譬如,宏力半導體,拿到政府資金,再想獲得技術許可就很難。開始我們不敢要政府投資,等到我們的技術許可拿到了,這時候,就可以引進國有企業(yè)投資。2008年底,大唐控股進來了。這時候我們引進了技術,否則,我們就不方便從政府那里得到資金支持。

  《中國周刊》:為什么堅持來大陸做半導體?

  張汝京:我是使命感,我們中國不能再落后了,我們落后太久了。我在德州儀器的時候,很好,我可以繼續(xù)做下去。選擇提早退休,希望趁著還年輕的時候,有能力有力量投身大陸的半導體行業(yè)。

  《中國周刊》:這是一種使命感嗎?

  張汝京:投資人只看到賺錢,缺乏使命感。不賺錢,馬上就找你麻煩。我要在這里找個平衡。

  《中國周刊》:以后,還會參與中芯國際的事務嗎?

  張汝京:我是希望中芯國際在新的領導班子下,能夠得到員工的全力支持。我對中芯國際的支持是永遠不會停止的。不參與,但是想讓它好。不要讓人覺得我是管閑事,不是管閑事。

相關閱讀